在日常場景中的送葬儀式—— 假如世界上不存在輪迴,我們將永遠無法感受牲畜終其一生的哀愁。

十月一日的下午四點半,陰鬱的傍晚,幾個全身塗抹成淨白的身影,散落於鷺鷥草原的各處,有的坐在牛群旁、有的拿著鈴鼓四處遊走,而拿著笛子吹奏的表演者,如同吹笛人般,向眾人預示著他們正在等待某個東西,是什麼我們並無從得知,直至遠方同樣身著白妝的表演者出現,才為下午揭開沈重的序幕。纖弱的身軀捧著血漉漉的豬首,依偎於他的下腹,相應著的香腸攤,假日觀光客的集散地頓時成為大型的實驗劇場。

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在資本社會的效率與理性的運作邏輯下,理性、效率等價值取向主導了大眾的身體,日本人的身體也趨近於同質化;在戲劇與舞蹈方面,受到西方藝術的影響,而日漸失去原有的面貌,前衛藝術運動開始對文化一味的西傾進行檢討,而在自我否定的身體的過程找到屬於日本人特有的身體語彙。由土方巽和大野一雄所創的舞蹈形式——舞踏,全身塗白的身體借用了傳統歌舞伎中面部塗白的假面化意義,抹去性別與個體的差異,身體的消除,使表演更聚焦在生命本質與靈魂的探索,回歸自然且根本的狀態。如果說舞踏裡荒誕的裝扮、恐怖且蜷曲的肢體語言,是以無以名狀的方式向以世界為規模的理性、審美風潮進行抵抗,那許生翰的作品,則是以輕盈的肢體和沈甸的儀式過程,繼承了舞踏抑鬱的精神。

在祭典行進的途中,伴隨令人難以忽視的日常,因為藝術行動前來圍觀的群眾,以及手拿大砲搶拍精彩畫面的攝影愛好者;在烤香腸撲鼻而來的香氣裡,行經的路人此起彼落吆喝著「我要一根香腸。」我們已經無法用純粹的表演來稱呼這場演出,它更似於經常在街頭進行的廟宇活動,現場的每一個人都直愣愣地看著事件正在上演。捷克著名作家米蘭.昆德拉認為生命存在的基礎仰賴著一切物化的事物,我們的靈魂被肉體給掩蓋,生命因盲目的追求顯得庸俗,物質建構的世界宣揚著美的口號,使社會忘卻現實背後的貪婪與醜惡。唯有透過不同的手段,將那些我們在生活不顯見的問題提出,才有被再次討論的可能。

這不禁讓我想起年幼時期,一隻被帶回家的雛雞。我親眼目睹外婆拿菜刀在牠脖子上劃出一道傷口,經過放血、除毛、肢解的手續,最後熬成一鍋美味的雞湯端到我的面前。昆德拉的《生命不能承受之輕》裡提及,同情(compassion)一詞是由意為「共同」的前綴詞(com),和意為「苦難」(passio)的詞根組構而成,意思是共——苦,在其他語言中,更是由相似的前綴詞和「感情」的詞根組成同——感。這些詞根並非用「苦難」去組成「同情」一詞,而是以感情去表明意義,使得同情心一詞並非只是單純的與苦難的人生生活在一起,而是體會他的任何情感——歡樂、焦急、幸福與苦楚。我早已記不得自己是由於沒被激起的同情心,還是出自於生命輕重意義的無法理解,而仍舊天真地將它食畢。

假如世界上不存在輪迴,我們將永遠無法感受牲畜終其一生的哀愁。最後的路程,我閉上眼睛、踏著緩慢的腳步(雖然並未打赤腳),將自身投注於群樹繚繞的空間裡,感受表演者歌聲中悲愴的心境。他們憑藉自身的身體,以藝術之名,如苦行僧一般緩慢的步伐前行,一路從鷺鷥草原走到人文廣場,最終走入山林裡。和著夜幕低垂的餘光,悲歌及蟲鳴鳥叫,表演者躺臥於豬首旁,以塵土覆蓋曾經歷苦楚的屍首,送葬早已離去的生命。〈未足輕重的日常祭典〉以強烈的視覺襯托在香腸攤之前,應不意在於對肉食的批判和素食的頌揚,而是在原來視為理所當然的行為背後,有什麼值得我們思索?或許是期望透過作品喚起人類最原始的感知,察覺生活裡原來不被注意、且被認為不重要的事物,並且對一切生命、自然、死亡的存在持有敬畏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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